《八卦》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一一关于父亲的回忆
春天是风筝的季节。无数斑斓的风筝飘飞在宽阔而又狭小的天空中；无数斑斓的孩童嬉戏在狭小而又宽阔的草地上。风，不知疲倦地刮着，我亦不知疲倦地张望着，张望着那片伴我长大、伴我成熟的……风筝的天空。
我的童年是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农郊度过的。拮据的生活使我对玩具从未有过太多的奢望，唯一陪伴我的，就是父亲年年给我扎制的“八卦”。
“八卦”是风筝的一种。它的框架是由秫秸扎成的。正面糊上一层牛皮纸，长长的风筝线系在中间的支架上，下面再拴上调节平衡的“尾巴”，一架风筝就做好了。由于它有八个角，所以叫它“八卦”。
对于农民来说，春天是个忙碌的时节。耕地、播种，早出晚归。父亲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我们玩，但他从不会忘记给我们扎“八卦”。有时候我们已睡着了，父亲还没有回来，一觉醒来，父亲又已上班了，可我们的头上却放着一只做好的“八卦”，着实让我们欣喜一番。于是我们开始盼着刮风，盼着父亲带我们去放风筝。
春天的风说来就来。父亲也正巧休班，放了学，父亲就带着我和小哥来到草甸子上。一望无际的草原上，浅绿色的小草随风摆动着，仿佛在招手欢迎着我们。小哥迎风擎着“八卦”，父亲帮我手握线轴将风筝拉紧。小哥用力将风筝向上一抛的瞬间，我猛地将线一拽，并快速转身向后疾跑，边跑边放线，“八卦”就慢慢地升上了天空。线越放越长，风筝越升越高，我的心也随着“八卦”飞上了天。有时候，父亲将线轴放在草地上，用土块压住，我们父子三人就并排躺在草地上看天，看天上的风筝。好惬意呀。我真想变成那只风筝。
孩提时的我一直不明白，几根秫秸、几张纸片拼到一起，为什么就能飞上天去。父亲说有风有线风筝就能飞起来。于是我尝试着在一个大风天将自己和树之间用一根绳子连在一起，然后就奋力向上跳，盼望着自己也能像“八卦”一样飞上天，但我从未尝到飞翔的快乐。
父亲的“八卦”一直陪我飘荡在那片无忧无虑的天空。
上了中学后，地里的活多由哥哥姐姐去干，父亲大部分时间都闲在家里。虽然每年父亲仍要扎一个“八卦”，但父亲再也没领我去放过它，也从不让我自己去放，只是将它挂在墙上。父亲仿佛已失去了往日的童心和热情，每天只是无休止地催我看书、学习，放假也不例外。
有一天放学回家，趁着父亲不在，我偷偷拿走风筝来到草地上，看着“八卦”在天上自在地飞舞，我早已忘记了往日的不快和父亲的教诲。更糟糕的是，我忘记了时间。
回到家门外时，我看见了父亲。父亲站在院门口很严厉地看着我，一句话也没有说，劈手夺过“八卦”并毫不犹豫地掷在地上，然后两只脚轮番上阵。转眼间，可怜的风筝被父亲踏得支离破碎，看着地上“八卦”的残骸，我哭了，很伤心，很伤心。我发誓再也不放风筝了。
第二年，父亲又扎了一只“八卦”，仍然挂在墙上。每每看到墙上的风筝，我都会想起那个残骸。那风筝多像我￣￣没有自由的我。可怜的我，可怜的风筝。天空不再是我的天空，也不是风筝的天空，天空是飞鸟的天空。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，风筝是没有天空的。我好恨，恨那根无情的风筝线，恨那根纤细却又挣不断的风筝线。如果没有这线的束缚，也许风筝会飞得更高。父亲，你为什么不给我多一些的天空呢？
参加工作以后，每次回到家中，都会看到父亲坐在炕上，手握风筝小心地抚摸着。我再也没有和父亲谈起“八卦”，仿佛早已淡忘了这块曾经让我欢喜让我忧伤的倾斜的天空。
父亲的身体日渐衰老，父亲的“八卦”也已褪了色，且出现了几个破洞。无情的岁月将风筝线磨得纤纤欲断，父亲似已无力修补它了。我仍没有忘记当年父亲踏破的风筝残骸，看着墙上风化了的“八卦”，我没有半点伤感，甚至产生了一丝窃喜，那根岌岌可危的风筝线再也不能约束这架孤寂已久的“八卦”了。
父亲临终前，我领着我的儿子回到他的身边。父亲双手颤抖着拿起那个残破的“八卦”送给我的儿子，父亲的声音已经很细微了，我听不到父亲在说什么。只是看到父亲的嘴一张一翕，脸上淌着两行老泪。我问儿子刚刚爷爷说什么，儿子说爷爷刚才说有风有线风筝才能飞。一瞬间，我终于理解了当年父亲对我所做的一切，也真正明白了“八卦”为什么能飞上天空了。
又一个春天来了，天上又飞起了各式各样、美丽的风筝。但我知道，再美丽的风筝，离开了风的爱抚和线的索引，它都不是真正的风筝。那断了线的风筝，即使飞上天空，也是昙花一现，终究会像枯叶一样跌落，而没有线的风筝，永远也不会飞起来的。
再也看不到朴实无华的“八卦”了。